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其實在網路上任意查一下,非常方便就可以看到維梅爾的畫作。同樣的一個畫面,眼睛看見和身歷其境,截然不同。不知道多久沒有進入中正紀念堂(台灣民主紀念館?!),我都忘記它的挑高和展場廳堂。相較於在電腦前面移動右手按滑鼠的肌肉群和眼睛的六條睫狀肌,身體動作不僅只是一個意向,更是體現對於認同親眼目睹、真體感知的價值。親身前往,因為相信到展場看和螢幕所見絕對是不同的;相信身體的感知即將遭遇不同的震撼與內涵,這應該也是我喜歡跑博物館的原因吧。

 

入場的廊道端,主辦單位設計了一個模擬畫室,模擬維梅爾的畫作「繪畫的藝術(The Allegory of Painting, 1666-1667)」場景,引領參觀者進入維梅爾的世界。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The Allegory of Painting, 1666-1667

 

這裡是維梅爾的世界嗎? 是,又不是。

星期六的早上,參觀的人一搓搓的湧入,越來越多十人以上的小團體預約導覽,熱心的導覽志工忙得不可開交,看來藝術欣賞不僅目睹,參觀者越來越有一點求知欲的貪心。 37幅授權印製的畫作,陳列在原本應該感覺寬敞諾大的空間,卻因一圈圈配戴導覽耳機的參觀者,畫作卻顯得小而間隔擁擠了起來。

這裡不是維梅爾的世界。維梅爾的世界,與中正藝廊裡大大小小畫作裡的世界,截然不同。生活在17世紀荷蘭獨立後最富裕的城市,甫歷經減少教堂內過度裝飾的宗教改革,及強調民主政治制度,使藝術作品減少宗教和皇室的出路,新的買主是願意買藝術品的有錢人,日常生活的風俗畫(genre painting)及人物肖像是買家較能接受的繪畫風格,因而在荷蘭盛行。在同時經營父親遺留的旅館、龐大家庭經濟壓力下(43歲、結婚22年間生了15胎),作品一幅幅緩緩產出,隨著畫作賣出補貼家用,以及在維梅爾突然生病並在兩天內驟逝,妻子宣告破產後出售畫作,僅留的稀少的37幅傳世畫作(包含3幅作者尚具爭議),分布在世界18處博物館,而維梅爾則長眠在作品「台夫特一景(View of Delft, 1659–1660)」左側,那沒有天光照耀、幽暗的舊教堂。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View of Delft, 1659–1660

這裡確實又是維梅爾描繪的世界。在他唯二的實境寫真作品「台夫特一景(View of Delft, 1659–1660)」和「小街(The Little Street, 1657-1658)」,導覽解說員描述這是維梅爾終其一生的生活實境,如同用當今的相機記錄下的場景,成為1654年台夫特軍火庫嚴重爆炸前,對這個城市的重要記憶。在沒有照相機的年代,繪畫是紀錄眼前真實的方式,這是二維向度的平面的真實,紀載畫家筆下光影的瞬間。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The Little Street, 1657-1658

 

這裡是維梅爾擺設和勾勒的世界。對於周遭,一個人願意用多少心思紀錄?維梅爾以畫家的角度,選擇的方式是「畫框中」的鉅細靡遺。為什麼我要說它是畫框中? 一來因為,扣除宗教和寫真的作品,也許為維梅爾的畫作不多,很容易就在作品中找到一些構圖的規則,不得不讓人猜測畫中場景來自於維梅爾畫室的固定一角。二是因為,畫作中的人物身體擺設的跡象,顯示所畫不盡真實,是一個空間幻象。

 

這些構圖的規則包括:應用後人稱之的「透視法」,將斜格黑白拼花地磚線條及畫作中物體的延伸視線,所營造出的視覺延伸,集中在畫作外側地平面某一個或兩個點,使得平面的畫作看似具備了三度空間的真實。 在這個空間幻象中,重複出現了包含了光線來自左側偏上方的窗戶、相似的窗戶玻璃或拼花圖案、牆下仿青花瓷地腳踢磁磚,以及重複的服裝(例如:白毛邊襯黑點的鮮黃色的女襖)及人物(例如:常常是懷孕中的妻子或女兒),並於其中安排了前、中、後三階段的人物重心,通常前景幽暗,襯托出中景的受光,並襯以具備隱喻性質的牆上掛圖或南北橫擺的荷蘭航海地圖作為後景。 這樣的畫作例如:音樂課(The Music Lesson, 1662)、一杯酒(The Wine Glass,1658-60)、戴珍珠項鍊的女子(Woman with a Pearl Necklace,1662-64)。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The Wine Glass,1658-60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Woman with a Pearl Necklace,1662-64

維梅爾畫作中的人物共計有40位女性,13位男性。一般僅在畫框中放入一至兩個人,以日常生活的室內勞動或休閒為主題。解說員說,最能代表維梅爾畫作的字,就是「靜」,描繪的不外乎讀信、寫信、打盹、沉思、演奏、談話、家務等,偶爾劃過寧靜的是讓觀賞者自己想像的微小流水聲(像是倒牛奶的女僕The Milkmaid, 1658、小街The Little Street, 1657-1658)、室內的樂音(在窗邊拿著魯特琴的女子Woman with a Lute, 1663)、兩人的絮語聲(情書The Love Letter, 1669-70)。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情書The Love Letter, 1669-70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The Milkmaid, 1658

 

這些尤其是女性為主的身體姿態,呈現了寧靜、和諧的家庭生活,足以窺視當時小鎮平民及中產階級生活的真實。但去除不要的雜物、框架及美化過的模擬實境,例如持水罐的年輕女子(Woman with a Water Jug, 1660-62)一邊拿水罐一邊扶窗的不符實際,也顯示了在光影和構圖美感下的考量。沒有人的姿態和動作,完美的構圖不可能產生;而構圖的內容更必須展現當時社會可以接受的生活風情樣貌。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Woman with a Water Jug, 1660-62

 

從維梅爾擺設和勾勒的幻象世界,又投射回維梅爾的生活世界。若非畫家的偏好,畫作中重複的器物顯示出維梅爾的生活小康,畫室並不富裕奢華,也顯示繪畫藝術在當時被畫的人物生活中佔有重要性,及隱射的寓意。維梅爾生活世界很容易接觸到女傭及社會下層的人物,偶爾透過創作窺視更上層社會的生活想像,而當時的科技發展的重要衝擊也出現在維梅爾為重要友人、亦即顯微鏡發明者魯文霍克(Antonie van Leeuwenhock)的畫像「天文學家(The Astronomer, 1668)」與「地理學家(The Geographer, 1668-69)」中。傳聞就是這位朋友設計的暗箱,幫助維梅爾解析光影的創作;而維梅爾極可能是右撇子,對於左側的光源表現方能更掌握得宜。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The Astronomer, 1668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The Geographer, 1668-69

 

最後,解說員提到,在畫作中,維梅爾除了光影的設計和耐心,更採用了困難度頗高的薄膜塗層技巧,把透明性質的顏料一層層塗敷在畫布上,使得最後呈現的顏色與原來的色彩完全不同,而不同角度觀賞也會呈現不同的光澤,使得化作更加栩栩如生。可見維梅爾具備預知層疊薄膜塗抹效果的能力。在其最知名的作品,有荷蘭的蒙娜麗莎之稱的「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 1665)」更是可見一斑,無論哪個角度欣賞,畫中的少女都微張誘人的小口看著你淺淺的笑。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 1665   

維梅爾讓帶給觀賞者最大的震撼力,還自於在那小小的畫作方寸之間,卻足以讓人產生無限的想像空間,即使是最小的作品,卻讓觀賞者彷彿順著光影縮小自己,進入那個似是而真的17世紀,維梅爾塑造出來的,以藍色、黃色和紅色為主構成的鮮明生活世界,盡情幻想。
也許因為這樣,成就了神祕的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在這37幅畫中,我最喜歡的是「窗前讀信的女子(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 1657)」,因為她能激起我最多的身體想像。不!其實應該說,「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幅畫其實最吸引我的目光,但是以她為名的那部電影,編劇的功力遠遠超越我對這幅畫所有的想像,加上看完這個展覽,更是佩服編劇和導演的神技,所以,我只好再找另外一幅來自己發揮想像了。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 1657 

這幅圖與其他作品有不同之處,而之所以我覺得她有不同,竟也和自己的身體經驗有關。
還記得看展那天,預約好10:30的例行導覽之後,我就決定先進場自己欣賞展覽。頭才撇向右入口處,就看到這幅畫,像是廣告落地燈箱大小,在收票口旁邊的牆上。燈箱透露幽幽的光,色調很溫和,人物的位置和我幾乎等身,我平視畫中的女人,很靠近。在深色牆的幽暗入口處,讓我以為那個光是一般美術館刻意架設打在畫作上的光,我一時之間,以為自己已經開始欣賞第一幅畫了。但不到兩秒鐘,我心狐疑,這幅畫如此巨大,不會吧!我把自己退往露兩步,才確知這是個燈箱。

那時我與她如此靠近,彷彿就站在她的左右。周遭偶爾是票口和預約導覽的吵雜,她卻這樣專注的看著那封信,那神情彷彿周遭完全沒有人一般。呵,我怎麼會這樣說!她根本不在這裡,應該用她所處的世界說話:她完全無視畫家的凝視,如此專注。這種感受是相當驚人的,她只是在讀一封信,信上的內容卻讓她彷彿拒絕了外面的和眼前的這個世界,也許她已經期待這封信很久了,但誰知道?

後來進入展場畫作旁,才知道她在一方83 cm × 64.5 cm的空間裡,但巡視展場之後才知道,這幅畫是維梅爾的室內畫中,堪稱大幅、修改數次多且最費功的其中一件作品。

這幅畫描繪了一個年輕的金發女子站在單側(或雙側)打開的窗戶旁讀信。紅色窗簾捲到開啟窗戶的後方,窗的右下角反射了她的神情。她站在一個紅色和綠色簾布圍起來的空間,前方裝飾流蘇的土耳其地毯鋪在案前,翻落的水果盤裡,桃子被削減了一半,露出裡面突出的硬核籽兒。

我是如此魚貫的一幅接著一幅欣賞,所以當我第一眼看見這幅圖時,首先是先看到打在女孩右邊的綠色簾布上的最亮光的位置。並不像其他的畫作,亮點經常在主角身上,這幅畫的亮點在她的身後,一個沉穩的不浮誇的綠色布幔,好似畫家要首先告訴欣賞者,這個女子剛剛從布幔後方往左走到窗邊,在這布幔後的一個私密空間讀信,請不要打擾她。

綠色的布幔遮蓋了右邊的空白空間,似乎原本就存在著,覆蓋了整個房間,這種錯覺的圖畫技巧被稱為錯覺畫,是荷蘭台夫特學校當時畫家普遍所使用的技法。除了畫面右側的空間得以填補,視覺上也取得平衡。順著布幔的直線條,很容易的感受這塊布幔質地粗硬,如同亞麻或是粗棉布的材質,並不是屬於有錢人家的生活用品。好像不久前才被拉扯過,拉簾子的人或許有點不拘小節,皺褶都還沒有順直,就離開房間了。

但其實布幔不會吸引你的目光太久,因為順著最亮的光線往下往左的連貫延伸(光線真的畫出了一個鏡像的L形喔!),穿過那面唯一的灰白牆壁,很容易我的目光被引導集中在她的額頭到前胸之間的位置。那裏,正是她和信之間的一個虛擬三角空間,看著她讀信的表情,我再次被專注的神情完全吸引。

提到了那面灰白色的空白牆壁…,在現代以X光的探測,其實最原始的創作並不是如今的一片空白。在灰白色受光的牆壁顏料底下,和大多數維梅爾的作品相同作品,是一滿幅愛神邱比特的畫像,也並沒有綠色的布幔落地垂墜於全幅作品右邊。而用牆上的畫作為整幅畫作中的隱喻,是當時畫作經常使用的手法,使用邱比特的畫作掛在牆上,這是一封充滿愛意的訊息這樣的比喻也太過明顯,例如另外一幅作品「站在小鍵琴旁的年輕女子」(Young woman standing at a virginal, 1670-1672),邱比特舉了一張數字一的卡片,象徵專一的愛情。只是…,既然畫好了一幅邱比特圖掛在女孩身側的牆上方,為什麼又決定將愛神抹去,改用層層的灰白塗抹其上呢?是這樣的訊息太過明顯嗎?還是這幅畫作中不應該存在愛的訊息?或是一段原本就應該被遮掩的愛情?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Young woman standing at a virginal, 1670-1672

 

看這一個孤獨看信的身影,我們在綠色布幔的這邊默默看著她。從她的表情,你會肯定知道,這不是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收到愛人的情書,她沒有熱戀的喜悅;這也不是個噩耗的訊息,因為她沒有悲傷或吃驚。但,你又讀不出她的表情,她那被窗戶透過來的光線打得發亮的額頭,裡面正在串聯和運作,她和這封信之間的關係…,正確說來,應該是過去的她、現在的她和未來的她,和信的內容之間的關係。這肯定是個糾葛的情境,因為她需要如此專注深思。

好想偷看信裡面寫些什麼,卻又不敢去打擾她,只好默默的看著她。

這封信好長啊,妳還要看多久呢?

她靜止的動作彷彿完全沒有覺察我們的觀看一樣。刻意安排的角度,讓我們無法看到信的內容,讓我們知道信的內容並不如想像的重要,而是透過女子在這個空間的姿態和神情,才能知道這些私人的信件傳遞了甚麼訊息。其實她可以坐在窗邊看信的,但她無法移動她的雙腿完成這個動作,因為她的注意力都在手上的信上。

或許是在上午本來用來遮光的窗簾裡悶了太久而打開來透氣的窗,流通了一點空氣,讓看信的沉悶有了點喘息的機會。

也幸好有這扇敞開的窗戶,讓這幅圖畫不至於沉悶。在這樣幽暗的室內,打開的窗戶讓光和空氣穿透,也讓囚禁在房間內的女子那逃離屋子、接觸外界的慾望向外延伸,具有象徵性的意義。在創作畫作的年代,荷蘭的男子經常出海征討,長年不在家中,是怎樣低落的女性社會地位,讓一顆想要逃離屋子的心情被捕捉? 順著透視法從窗框延伸交會的線條,不像黑白地磚的菱格線條交錯在畫作外的兩三倍距離,反而是近畿平行的向遠處延伸,在畫作外數十倍之遠方才交錯,如同艱困的想要擺脫的家庭和社會的約束。逃離在家庭中的角色,那角色是姊妹?是女兒?是妻子?是不被祝福的愛情? 而期待接觸外界的慾望,那慾望是如同男人一樣的自由自在?沒有束縛的開拓視野?

而這個沉悶的室內,是維梅爾的畫室嗎?這位女子又是誰呢?她的服裝不是貴氣的絲綢,也不是刻意吸引目光的華麗明亮,只有領口微微的毛邊和簡單的線條裝飾,粗硬的布料也無法貼緊的襯托出她的身材曲線,但這件粗料的衣裳卻十足吸引目光。她很謹慎的梳了一個端莊簡單的髮型,卻又留下一點側面的髮,讓她看起來很溫和。 

看信女子身上這件亮麗的衣裳也出現在另外一幅畫作「音樂課」(The Music Lesson,1662-1665)中,而有趣的是,這位穿著黃衣的女子,總是讓維梅爾想要從反射的光影中描繪。不同的是,音樂課中的倒影看著的是身邊的年輕男子,而本幅畫作看著的是信的內容。

珍珠之光-透視維梅爾!
The Music Lesson,1662-1665

 

只能想見的是,這封信真的很重要。平靜的臉也許感受不到波動,但身邊散置的高貴毯子、毯子上翻落的仿中國青花瓷盤的水果,通通都不重要,透露了只有這封信最是重要,其他事物都不需理會的訊息。但這個訪中國陶瓷果盤映照了當時的歷史背景,東印度公司從台夫特港進口的中國瓷器快速在很多荷蘭家庭中找到,也在台夫特生產很多訪中國的陶瓷品,中國的異國情調、象徵珍貴和昂貴,實際卻很平民的青花瓷。而畫作中的水果和女性有著悠久的聯想,女人如同水果般甜美多汁,神話上暗示愛神女神的桃子和李子,還有豐腴的大蘋果,宗教上象徵夏娃的蘋果(罪惡的象徵)。 

在孤獨的身影出現在空間的中央,圖像的邊緣是暗色的,從牆面的上緣比中央黑暗、桌子和地毯擋在下方的空間、窗簾的暗色阻隔了外面的光亮,包圍著這個女子讀信的氛圍。失去平衡的水果盤散落、一半的果核外露不圓滿的愛情象徵,這些元素創造了一個緊張不安的氣氛,使得讀信的瞬間更加屏息。

而她就在桌椅和綠色簾子圍起的四方空間中,靜靜的看著這封信。你進不了她的世界,而她也沉浸在自己和信裡。她和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身影,目光沒有交集。她專注的影子映在窗戶透明的玻璃上,好像她跟自己在幽幽對話。她在自己的世界中並不孤單,反而像是與反射的自己相互關照,或者玻璃裡的影像呈現了另一個自我的存在,如同幽靈般半透明的身影,創造更陰暗的和非理性的離奇的感知。
 
此時能和她共同感受的,或許只有方才水果翻落的短暫聲音,和窗外穿越秋天陽光、透入肺部的涼涼空氣了。

主要參考資料:http://www.essentialvermeer.com/catalogue/girl_reading_a_letter_by_an_open_window.html#.U2XHWY2KD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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